Saturday, December 8, 2012

憶親人



莫言
瑞典文學院演說
此刻最想念的是母親

  通過電視或者網,我想在座的各位,對遙遠的高密,已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看到了我的九十的老父親,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兒和我的一零四個月的外女。但有一個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親,你無法看到了。我獲後,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榮,但我的母親却無法分享了。

  我母親生於1922年,卒於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邊的桃園裡。去年,一條路要從那兒穿過,我不得不將她的坟墓遷移到距离村子更的地方。掘坟墓後,我看到,棺木已腐朽,母親的骨殖,已與泥土混一体。我只好象徵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裡。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我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

  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孩子。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裡唯一的一把水瓶去公共食堂打水。因為飢餓無力,失手將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鑽進草垛,一天没敢出來。

  傍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我的乳名。我從草垛裡出來,以會受到打,但母親没有打我也没有我,只是摸着我的頭,口中長長的嘆息。

  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親去集体的地裡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我母親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看守人賞了她一個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們撿到的麥穗,吹着口哨揚長而去。我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上那種望的神情忘。多年之後,當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衝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静地對我:「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同一個人。」

  我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個中秋的中午,我得地包了一頓餃子,每人只有一碗。正當我子時,一個乞的老人,來到了我口。我端起半碗薯干打他,他却憤憤不平地:「我是一個老人,你子,却我吃薯干,你的心是怎麼的?」我氣急坏地:「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子,一人一小碗,都吃不了!薯干就不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親斥了我,然後端起她那半碗子,倒老人碗裡。

  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親去白菜,有意無意地多算了一位白菜的老人一毛。算完我就去了学校。當我放学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母親並没有我,只是輕輕:「兒子,你娘丢了。」

  我十幾時,母親患了重的肺病,飢餓、病痛、勞累使我這個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生了一種强烈的不祥之感,以母親随時都會自。每當我勞動歸來,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心中才感到一块石頭落了地,如果一時聽不到她的回,我就心驚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裡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也没有到母親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裡大哭。這時,母親背着一捆柴草從外邊走來。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出我的担憂。母親看透我的心思,她:「孩子,你放心,儘管我活着没有一点趣,但只要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我生來相貌醜陋,村子裡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学校裡有幾個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親對我:「兒子,你不醜。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醜在哪裡?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醜,也能美。」後來我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後甚至當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親的,便心平氣和地向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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