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1, 2013

智慧大師的情書



曾珍珍
(轉載出自作者譯著的卿卿如晤一書)

為什麼把書名《悲傷的体驗》(A Grief Observed )率然譯為《卿卿如晤》?

且不說當代「翻譯即註釋」的學理如何為譯者提供了相當幅度的弹性空間,我的這項大胆的決定完全基於想以一種讓中文讀者覺得体己、貼切的語言,具体呈現個人閱讀本書的感動

在我讀來,這本書彷彿是一封封的愛情書簡。作者自云:「我對她的愛與我對神的信心,本質上,竟有許多相同的地方」。又:「她和所有已亡故的人,與神頗有相似之處,依戀她變得有點近乎依戀神。」對於作者而言,追念亡妻等同於補綴個人對那位自隱之神的信心,層層的剖白,不捨的求索,雖出之以一道道結合抽象理念與習常事例的精譬比喻,却同時更可以只是数語呢喃,像極了說給情人聽的綿綿絮語。

作者路益師(署名「不知是誰」)在喪偶的痛苦中,藉著心靈的自剖,其中包括理性的思辨和非理性的狂嘯、怨怒,對信心的本質提出一波又一波的詰難與探究。只見他穿梭於自己當代(偶又回顧古典並遙啟後現代)一些與神──終極真理──有關的知性論證,對部分可用哲學語言予以陳述的信心憑據,不断加以組織、拆解,又重新建構、持續質疑,其宗教追尋的執著、熱切與愛情的思慕毫無二致。其實,這也是世上許多經典文學的特色,例如屈原的《離騷》。但丁的《神曲》、佩脱拉克的情詩等。

的確,本書之所以動人心致,即在於作者透過悼亡的深刻体驗,以富於哲理的文學筆調,向世人啟發愛與信心的同質性。信心是什麽呢?是「向着事物的真相張開愛的双臂」,他說:

「一切事物的真相都具有偶像破滅的特質。你的塵世的愛人,即使在今生中,豈非也經常超然獨立於你對她所持的理念之上?這恰巧正是你所要的,你要她,乃是包括她一切的頑抗、過失,以及種種讓你錯愕不已的表現,換句話說,她那率真的,由不得你左右的本樣。」

如果信心原是一種對神的依戀,所依戀的不應是我們對神所持的理念,而是神的本身。當然對本体失去信仰的解構主義者會說,任何對「神的本身」所作的陳述即是「對神所持的理念」,其中並無區别。路益師一方面固然肯定神的存有,另方面却也肯定這樣的信心應該建立在不断解構、建構的過程。信心因此不等於一套封閉的神學系統,說它是本於愛而向著異己(the other)或「頑强的實存」開放的廓然胸襟,應該比較恰當,這包括不再迷信人的理智、官覺或想像,甚至人對「良善」的膚浅認識,可以為神塑出一具完美的形像,雖然人與生俱來的這些禀賦也應被尊重為「實存」的一部分,具有認知上特定的價值與功能。或者讓我們這麼說,雖然信心的對象非人智所能企及,信心的定義却是明確的

「你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愛主你的神,並要愛人如己」,在真實的人生中,痛苦卻是信心不断接受拆毁,重建所必經的歷程。用愛神的信心接受痛苦的必然性之後,路氏以鑑賞的眼光將亡妻多難的一生解讀成一把猶有待神繼續磋磨的劍:

「她是個精彩的人,一個率直、明銳、經過千錘百煉的靈魂,像一把劍。然而,她絕非一個已臻完美的聖徒,而是個仍帶罪性的女人,嫁給我這仍帶罪性的男人... 要它更明銳,這把劍還需再磨拭。」

然而,讚美總勝過哀傷,「讚美原是愛的一種表現,其中永遠不乏喜樂的成分」。在信心的撫慰下,當哀傷終於轉化為讚美時,路氏認為花園比劍的意象更能涵括妻子一切的好:

「她同時也像座大花園,由無数的小花園層層環抱而成。牆圍著牆,樹籬繞著樹籬。愈往裡走,愈讓人覺其奧妙、芬芳,愈見其生機蓬勃、沛然丰茂。」

路氏用劍與花園比擬自己的妻子,這組摻揉兩件的象徵模糊了性别的分野。任何讀者都會驚訝地發現這本攸關護教的「情書」,竟然呈現了最前進的性别論述。智慧大師以他的婚姻經驗為例,坦率提出他的雌雄同体論,也是他對愛情最醒人耳目的謳歌:「因為,在婚姻中,我們的確有所學習和成長。兩性之間,或隱或現,確實經常劍拔弩張,直到完全的結合使双方重歸和好。對男人而言,在女人身上看見率真、講義氣,和古道熱腸的性子,便稱之為『男性化』,是大男人主義作祟。對女人而言,形容一個男人的敏感、細膩、温柔為『女性化』,也可視為大女人主義。不過,那些所謂十足的男人和十足的女人所擁有的人性,必定相當貧乏、偏狭、片面,才能使這種隱形的驕矜心理顯明出來。婚姻恰好根治了這毛病。兩個人合起來成:『完足的人』。『神按著自己的形像造男造女』,就這樣,看似矛盾,兩性靈肉一致的結合,把眾人帶離了性别的囿限。」

也許妻子「豹」也似的個性恰能滿足路氏情感深處的需求!以下的這段文字,讀之令人動容,見諸於書寫紀錄的,有史以來多少女人曾被白己的丈夫如此推崇過:

「因為在一個好妻子的裡面的確涵括了太多的角色。對我而言,她無所不是。她是我的女兒兼母親,我的學生兼老師,我的臣民兼君王。而且無時不刻,把這些角色兼容並蓄了,還是我的同志、朋友、船伴和同胞。她固然是我的情人,但同時又具備了任何男性朋友(我不乏這類的知交)所能給我的......所羅門稱他的新婦『妹子』。一個女人能算是個完整的妻嗎?除非,霎那間,在某種特殊的情境裡,她的男人忍不住要呼她一声『哥哥』。」

顯然,路氏在短短数年的婚姻生活中充分嘗到了愛情的「佳美果實」。他說:「短短幾年,她和我盡情享受了愛的筵席──各種型態的愛情──莊嚴的、快活的、浪漫的、寫實的,有時像暴風雨一樣高潮迭起,有時又像套上合脚拖鞋那樣輕鬆、自然。心靈或肉体的每一處空隙都得到了滿足。」其中當然還包括前面已提及的來自於「真」的撞擊:「婚姻帶給人最珍貴的礼物,便是這種經常發生的撞擊,來自於一個非常新鮮、体已,却又無時不具異己属性的東西,它随時在那裡抗拒——一言以蔽之,它就是真。」正因其太完美了,所以,不能長久。路氏形容他們共渡的塵世生活像兩道有交集的圓,雖然它或許真的只是永世裡某種情境的根坻、序曲、或人間的表象,但在思念的激情中,路氏這樣呐喊著:「這兩道圓,且别說它們相交的點,正是我悼念、相思和為之憔悴的東西。你告訴我『她遠遊去了!』我的心和肉体却一起呐喊,歸來吧!歸來吧!作一道圓,在天然生命的平面上與我的圓相交。」

妻的亡去對路氏的信心打擊很大,他曾經把先前短暫的痊愈當作奇迹,並以此為例撰文見証禱告的神效。如今,人走了,面對冷漠的空茫,護教大師的信心受到揶揄,回想「妻生前遭受癌凌遲」的幕幕情景,他不禁懷疑神是活物的解剖者、耍猴戲的,甚至是超級大白痴。這樣的神是良善的嗎?從前自已所架構的,在大西洋兩岸廣受和知識份子歡迎的,並曾使自己的妻與她的前夫抛棄馬克斯主義歸依基督的,所謂二十世紀最清晰有力的信心論述,刹那間匡啷崩頹,「不過是紙叠的城堡」。

面對亡妻所歸去的那個若有遠無的永世,他重新成為一個無助的、卑微的叩門者,無邊無際的荒渺與沉默又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幽囚在暗室裡全然孤獨的人,是妻的探看,暗室裡近旁幾許咯咯笑声(路氏的這項巧喻極有祈克果存在哲學的影子.),讓一切的存有又重新恢復真的面貌。當走出極度的哀慟,肉体從精神的疲憊中重拾正常的生息時,有一天晚上,他感受到:

「她的心與我的心瞬間面面相覷。絲毫不像情人間興高采烈的團圓,比較像接到她的一通電話或一通電報交待了一些事務的安排。並未傳達任何『信息』,只讓我感受到她的知心和關注。無憂無喜,甚至也没有愛,一般所謂的愛;也没有非愛。我從未在任何心情下想像過死者會是這樣的──嗯,這樣的務實。不過,這本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一種不必透過感官或情緒傳達的体已、知已。......傾心關注是一種意志的行為。付諸行動的知心是意志的至極表現。那前來與我相會的,充滿了決心。」

神和人之間隔著永世在今生的曲折起伏裡。日常的喜怒哀樂,心心相相印的,正是這種愛的決心。

將書名譯為《卿卿如晤》,表示我反對有些人的解讀,在我讀來,本書所透露的絕非智慧大師信心的淪喪。相反的,在比死還堅決的愛裡,他的信心對永生充滿了確切的把握。路氏摘引了但丁《神曲》中的一行詩句寫他的「愛情書簡」作結:「她微微笑了,但不是對我,然後,轉身回到永世的源頭」。這詩行出自「神曲」大堂篇,描寫但丁的最愛碧兒翠霞的幽魂引領詩人進入天堂至境,任務完成之後,嫣然一笑,與之告别,回到她永世的歸宿,與神合而為

喪妻的悲傷,對亡妻的追念,使路氏跨出了理性神學的囿限,透過兩性圓滿的契合所開啟的大信與摯愛境界,遙遙瞥見了迴蕩在永世中發自於生命本源,那如玫瑰花般開放的朵朵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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